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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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闻资讯2020/8/5 17:35:01
近日，河北辛集宣布侦破一起23年前的持枪杀人抢劫运钞车案，因其中一名嫌疑人被证实是石家庄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引发舆论关注。
1997年1月，辛集发生一起持枪抢劫运钞车案，导致一死两伤。此后多年，警方久侦未破，直至今年打击整治专项行动中，警方运用DNA技术，比对当年保留的一组生物证据，才锁定一名嫌犯。随后，当年5人抢劫杀人一案水落石出。
消息曝出后，“赵智勇”（又写作“赵志勇”）成为河北政法系统中的一个禁忌名词。多个部门均不愿对此事发表意见。涉事法院也一再回避，不愿介绍赵智勇22年来的工作、为人情况。另据记者调查，赵智勇挂名执行的1000多件《执行裁定书》中，大部分为“执行程序无法继续进行”的人为终结，并非此前官方媒体宣传的“出色执结能力”。
而当年血案中的罹难者，家庭“分崩离析”，亲人老去，逐渐淡忘往事。在血案中幸存的运钞车司机、押运员，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巨大伤害，以至于23年后，他们依然觉得“太血腥”，“不堪回首”。
据目击者指认，兴华路东侧的一家拉链店即抢劫枪击案原址
运钞车司机：“太血腥了，不堪回首”
1997年1月10日，农历腊月初二，是个大冷天。前营乡一对新人在城里的宾馆举办婚礼，张辅开着吉普车送人，经过兴华路皮革城时，看到了运钞车抢劫案发生后的现场。如今，张辅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那是早上8点多，警察、运钞车都还在呢。”张辅说，因为在婚车车队中，他不能停，到了之后，听说是持枪抢运钞车，还打死了一个女的。“那个女的早上刚上班，出来接钱。”
23年过去，辛集城区面貌变化巨大，主干道兴华路高楼林立，皮革城广场对面是一排银行。但时间过得太久了，尽管一些中老年人对这件案子还有模糊的印象，却没几个人指得出准确位置。20个市民先后给出四五个答案，还有人说，房子早被拆了。
张辅肯定，事发的农村合作社基金会房子还在，位于皮革城广场西南郊，现在是一家“拉链店”。这里曾是“皮革皮衣之都”，拉链、纽扣仅是产业链的小环节。但房子的承租人换了几代，现在的拉链店主人并不知道这里曾是案发地点。
根据辛集市公安局通报，这起持枪抢劫运钞车案，当场致一死两伤，79万余元现金被抢。案发后，警方投入大量警力侦办，一直无果。当地人将其视为悬案。直至今年7月20日，警方称，一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后，招供出其他4名同案犯。而其中一名嫌犯，竟是在石家庄裕华区人民法院工作22年的执行局副局长赵智勇，舆论哗然。
当年的当事人，除了基金会前台何存梅被劫匪当场开枪打死，其他两人为一名运钞车司机、一名押运员。23年来，这两人“隐姓埋名”，埋藏起那段残酷往事。赵智勇身份被曝光后，两人仍然选择了沉默。
据多名相关人士拼凑回忆，当天早上8点，上班高峰时段，运钞车司机杨林（化名）、押运员陈康（化名）开着运钞车，将装在两个铝合金箱子中的准备金79万余元送往兴华路的农村合作社营业点。到达后，陈康、杨林开启后备箱，何存梅从营业厅走出来接款。此时，等候已久的刘某奎、赵智勇等5人冲上前，用枪射击。乱枪中，何存梅被击中头部，当场倒地死亡；陈康被打中小腿；杨林则被子弹击中肺部。
一位女士当时与陈康的妻子在一个工厂上班，两人是闺蜜。她说，事发后，陈康被送到石家庄的医院救治。没两年，厂子破产，陈康的妻子离开了。此后多年，她们很少再联系。另一位自称陈康朋友的人士称，陈康目前在一个政府单位上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不想谈这个事。”
运钞车司机杨林同样谨慎。“不想再回忆，太血腥了，太血腥了那一幕。”他告诉记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起，都离不开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真的不想谈起。”杨林和陈康都是当兵出身，在那次抢劫案中也算“生死之交”。但20多年来，两人很少有过联系。
显而易见，23年前的抢劫运钞车杀人案，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杨林说，那天早上的乱枪之中，他猝不及防。何存梅头部中弹，血流一地，把他吓坏了。随后，他被一枚子弹打穿肺部，差点丢命。
“外伤所致，我右耳几乎全聋，左耳亦有一定的听力损失。肺部是穿透伤，到现在不能从事重体力劳作。”提起接款员何存梅，他感到伤心，“留下她的女儿和小儿子，当时小儿子才五岁，真可怜啊！”
后来康复后，杨林也进入一家公职单位上班。起初几年，杨林抱着希望，觉得案子就要破了，但年头一久，他失望了。“但我从来没有绝望。因为我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还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更相信正义不会缺席。”
23年来，没人知道这5个凶手是谁。69岁的环卫工老贾说，那年，电视上连续多天播放该案的新闻，电视画面中，被劫后的运钞车停在营业厅门前，周围是警察和看热闹的群众。张辅记得，警方当时侦查得知，5名嫌犯开着从保定市定州抢来的出租车，逃至北小陈村。“他们把铝合金箱子扔在那里，还留了点零钱，就找不到人了。”他说，“公安局开始怀疑是北小陈村的人干的，把周围几个村里有前科的人找出来，摸排了一遍，但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23年后，案件告破的消息终于再次炸响。杨林知道，案件年头远，调查需要时间，“还有很多的法律程序要走，如果他们上诉，时间会更长。但我仍希望法院能够快审快判，让那些犯罪分子早日得到应有的惩罚，早日给社会，给逝者，给我们伤者一个最终的交代。”
杨林说，“刚性判决是对公平正义最柔情的呵护。我期待着。”
辛集市皮革城广场，案发的农村合作社营业厅在西南角
死者家庭变化大，儿子不愿提起
当年的抢劫血案中，何存梅是无辜死亡的那一个。23年后，她的两个孩子已长大，但亲人们对她的记忆、感情，都被时间冲淡。
何存梅的父亲娶过两任妻子，生母生了5个孩子，都在辛集市田家庄乡的村里长大。何存梅生于1958年，唯一的哥哥何伟（化名）生于1950年。兄妹二人都有文化。何伟上了师范学校，几十年来在周边几个村里的小学、中学担任过校长和多科目的教师。何存梅高中毕业后，也在村里的小学教数学。结婚后，由于丈夫马均（化名）在辛集市担任种子公司副经理，她被调到市里的农村合作社基金会。何伟记得，妹妹当时做的是前台工作。
事发那天早上，何伟已经到学校准备上课。一辆种子公司派来的吉普车接他去市里。“路上也没跟我说什么事，可能怕我（情绪）控制不住。快到的时候，我才知道妹妹没了。”
他对抢劫杀人案没有多少了解。当天，在医院太平间门口看到妹妹的遗体时，妹妹已经被化过妆。“子弹打在太阳穴上，左边还是右边我记不清了，从后脑勺穿过去的。”
随后的5天，家属们都住在种子公司餐厅的休息间，处理何存梅的后事。一位种子公司的职工证实，当年他只有20多岁，和马均在对门的两栋楼办公。事发后，种子公司派人守护、安抚家属。那时，何伟的父亲早已去世，因此，基金会按照3位老人、2个孩子的人头，给了何存梅家属6万元抚恤金。
警方并没有向家属透露太多案情，后续的办案进展，何伟也不得而知，“可能主要是跟我妹夫交涉的。无非就是赔偿，（家属）不再追问了”。他只大约记得，早上运钞车运钞过去，后备箱打开，妹妹出来接钱，凶手趁机下的手。妹妹去世多年后，何伟对当时的痛感也有些模糊了，他只觉得，那是一场“飞来横祸”。
2017年，何存梅、何伟的母亲去世，享年96岁。
石家庄市裕华区人民法院。
何伟今年70岁，退休快10年了。他不用智能手机，7月23日辛集公安公布破案的消息后，大姐打电话来，他才知道。“挺感谢政府、公安和高科技的”。但他并不知晓赵智勇。
何存梅去世时，只有39岁，身后留下12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7月23日破案消息公布后，她说，当年的血案给全家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伤害，让全家分崩离析，“我年迈的姥姥天天以泪洗面；我的爸爸伤心过度，一个冬天严重咳嗽不能痊愈；我仅仅五岁的弟弟，问我妈妈去哪了，我哭着告诉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案子有侦破的一天……”
何伟说，妹夫马均后来再娶，另组了家庭，而外甥女、外甥如今在辛集城里工作，生活稳定。马均如今也年近70，何存梅的儿子也不愿提起陈年往事，他告诉记者，“我没什么可说的”。
9成案件“人为终结”，副局长成“神秘话题”
此次辛集运钞车抢劫杀人陈案引起舆论高度关注，重要原因在于嫌犯之一的石家庄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赵智勇。然而，赵智勇的相关信息，在石家庄政法系统却成为一个“禁忌”话题。
赵智勇出生于1969年9月，1997年1月尚在部队服役，趁回家探亲的机会结伙作案。1998年转业后，他进入石家庄郊区人民法院工作，2001年，郊区人民法院改为裕华区人民法院，2004年，法院设立执行局，赵智勇进入执行局工作。从公开宣传资料看，2013年以前，他任执行局协调处副处长以前，名字尚为“赵志勇”，2014年升任执行局副局长后，名字改为“赵智勇”。
7月30日后，记者多次前往裕华区人民法院、石家庄市公安局、辛集市公安局，对方均不愿透露赵智勇等5人的犯罪情况。“可能有宣传指示吧，”一位接近政法部门的人士告诉记者，“退役军人、司法干部，抢劫犯——这太难看了，太尴尬了。”
2013年12月26日《河北法制报》的宣传报道《“靠良知去工作，凭信念去执行”——记石家庄市裕华区法院执行局协调处副处长赵志勇》。
裕华区人民法院事后承认此前报道“是真实的”。但随后，院方又表示“案件还在警方的侦查过程中，具体结果以未来警方的通报为准”。一位法院的门卫每天都看见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也包括赵智勇。但他不愿谈及赵智勇，“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慨，“工作20多年了，谁知道（他的底细）啊。人不可貌相”。
另一位自称了解赵智勇的人士表示，此前，身边没人知道赵智勇干过（抢劫杀人）这事。“一念之差，天堂地狱。他自己也懊恼后悔过千万次，但也曾心存侥幸千万次。”但他没有给出判断依据。
根据2013年《河北青年报》的两篇报道《执行局里的“赵大拿”》和《“靠良知去工作，凭信念去执行”——记石家庄市裕华区法院执行局协调处副处长赵志勇》，以及2014年《人民公仆》杂志文章《人民公仆赵智勇：坚守信仰、肩担道义的执行人生》的描述，赵智勇痴迷于法律，在部队上就参加了全国高等院校自学考试法学专业的学习，拿到了大学本科学历。进入法院工作后，赵智勇爱读书、爱琢磨、爱钻研，借助《执行日记》总结出一套独特的工作方法，成为“最出色的执行员”。
新闻曝光第二天，河北标致律师事务所律师卢廷阁仍难以相信新闻里的“赵智勇”是他认识的那个赵智勇。“会不会是重名？他都是执行局的副局长了，我们还见过面，应该不至于是犯罪嫌疑人吧？”他说，“我真的感到挺惊讶的”。
2010年左右，卢廷阁曾经代理一个公司的两起案子。该公司的两个建设项目，分别被两家公司欠款300万、30万，判决后，对方始终不执行还款，久拖不决。后来，卢廷阁投诉至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市中院向裕华区人民法院下达通知，责成后者执行。裕华区法院便指派赵智勇等二人来处理。
此后半年，卢廷阁与赵智勇曾有三次接触和交谈。“我印象中，赵智勇一直在强调案子的难度。他还不断旁敲侧击，暗示里边的‘关系’。就是法官‘吃’了被执行人的，法官就不执行了。”中途，赵智勇提出替换执行法官的建议，卢廷阁以现法官介入较深为由不同意。赵智勇见案子难度太大，“硬骨头不好啃”，便退出了。
在此事上，赵智勇没有对案件的执行进展起到实质性作用。“就是了解了解，安抚安抚我们。”但赵智勇还是给卢延阁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说话什么的不像有些法官蛮不讲理。比较和气，随和，平易近人。”
几年前的宣传报道还称，在执行局设立后的头十年里，赵智勇执结案件938起，完全执结率达到了95%，“在裕华法院始终独占鳌头，在石家庄法院系统也是数一数二，却没有一例当事人告状，没有一起案件造成上访”。因此，赵智勇被评为司法执行系统的“标杆”，两次获得三等功，获评“十佳执行能手”称号。
2014年人民公仆网报道《人民公仆赵智勇：坚守信仰、肩担道义的执行人生》。
但这些评价与事实似乎相差甚远。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现已公布的执行裁定书中，由“赵智勇”、“赵志勇”担任执行员的文书有1000多件。记者阅览了100多件文书后发现，除极个别的案件采取了冻结和划扣银行存款、拍卖房产、以物抵押等常见措施外，95%以上的裁定书结果均为统一的标准套式：“本案在执行过程中，我院已对被执行人名下的财产情况进行了网控查询及传统查询，均未查到被执行人有效可供执行的财产，在穷尽执行措施后经约谈申请人，申请人同意本案终结本次执行程序”，“申请执行人发现被执行人有可供执行财产的，可以随时请求人民法院执行”或“本次执行程序无法继续进行，可予以终结，待发现被执行人其他可供财产后，再恢复执行。”
“这极不正常。”卢廷阁直言不讳，“这是法院惯用的套路。大多时候，执行局/厅终结执行的理由都是这样一套措辞。”而实际上，除了银行账户财产、房产，法院执行局可以采取的执行措施，包括土地、关联企业、债务人、出行限制等，常被法院无视。
2015年卢廷阁代理的两起案子中，被执行企业之下有A、B两个分公司，A公司成为空壳公司后，B公司实际掌控了项目。但法院始终以A公司“没账号，账号没钱”为由不予执行。更让卢廷阁不满的是，法院常常在不告知申请执行人的情况下，“偷偷”终止执行，且不会把裁定书交给申请人。
2015年左右，卢廷阁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我们逼着法院封了那个建设项目，但是‘活封’，就是还允许它生产赚钱。谁知一年多后，这个公司迁走了。这已经涉嫌‘非法处置查封、扣押、冻结的财产罪’。我们要求立案侦查，追究B公司的刑责。但法官不移交，后来又说公安不立案……”此后，法院在未告知申请人的情况下私自终止了执行程序，卢廷阁要求恢复。“他们让我们写了个申请书，就又恢复了。”但两个标的额330万的案子，10年过去，依然悬而未决。
“几十年来，‘执行难’都是司法大难题。最高法这些年也一直在督促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执行局法官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你执行的案子多了，也不会给你多发奖金。你还愿意做吗？要是每执行一个案子提成20%，你看还这样吗。”除了缺乏动力，卢廷阁认为，执行单位缺乏外部监督，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卢廷阁常去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他曾听到法官抱怨，“压了好多案子，真正执行的没几个”。因此，卢廷阁觉得，此前官方宣传中提及赵智勇高达“95%的执结率”，其实是不真实的，“大部分都解决不了。”报道中的“斗智斗勇”“出色成绩”，也很难让人信服。
